他想说的是如果你知道我就是那个私生子，你会怎么看我呢？中途改口让他差点咬到舌头。他不是故意想在这种时刻谈起这个，他只是……再也无法忍耐下去了。
只要能给他一个痛快，他受够了因为一点点风吹草动就胆战心惊的日子……他总是忍不住去想，既然卓霜知道他的存在，会不会他对自己并没有他想得那么抵触？
卓霜沉默了很久，久到他都怀疑卓霜看穿了他的真实意图。
“没什么可说的。”卓霜的脸上的笑容淡了。
那股若有若无的、如冬日雨雪一般刺骨的阴郁又冒了出来，他心猛地一沉。
果然，卓霜接下来说的话印证了他全部不好的猜测。
“真要说的话，我希望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。他最好不要出生，或者去死也行。”
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是一片白色的人造沙滩，人群的嬉闹笑声不住地往这边飘。即使是在这样吵闹的背景音下，这句话还是清楚地传到了江愁的耳朵里。他仿佛被一桶冰从头浇到脚，浑身的血液凉透了不说，还能听到自己牙齿格格打颤的声音。
“总而言之，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，不然我一定忍不住想揍他。”
他注意到卓霜放在身侧的拳头松开又握紧。
“如果是小时候的我可能会恨到想杀了他。现在不会了，不是说我原谅他了，只是他不配让我毁掉自己的人生。”
“为什么？”假如有人把一面镜子摆在他面前，他会发现自己的脸白得跟鬼一样。
“没有为什么。”卓霜眼神阴鸷，语气中透着不加掩饰的反感与憎恶，“我妈的病和我小时候的遭遇他们母子也有责任。”
江愁清楚地听到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。
——我是早产儿，小时候身体很差，所以家里人让我晚了一年上学。
——我妈以前不这样的，据说她以前是个很温柔的人。
六个月早产、在鬼门关上挣扎了无数次的孩子，产后抑郁导致性情大变的母亲……如果不是他的话，卓霜应该会有一个好的母亲和幸福的童年。
所有的惨祸都是因为他的出生，他怎么配得到宽恕？
对卓霜来说这只是些偶然提及的小事，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。“我好像不该跟你说这些。”他懊丧地呼出一口气，“所以我说我没你想得那么好。”
江愁仍旧一动不动，头低低地垂着。在卓霜看不到的地方，他的指甲深深地扎进肉里，掌心一片血肉模糊，手指关节用力到边缘泛起不自然的青紫色。
“你很好。”他的声音乍听之下很平静，“你很好，不要这样说自己，没有人能比你更好。”
“行了，我自己是个什么样我心里有数。”
卓霜绞尽脑汁想说点什么来逗他开心，忽然看见附近不少小孩子手上拿着红红绿绿的甜筒。
“你想吃冰淇淋吗？想吃就点点头。”
江愁没听清他前面说了什么，只是麻木地点了下头。
卓霜松开手，“那我去买，你在这里等我回来。”
冰淇淋店前排着长龙，卓霜顺手抽了一张广告单看看都有什么口味——他这才想起来没有问江愁想吃什么口味的。
排了差不多五分多钟前面的人才少了一小半，他有点不耐烦地想什么时候才能轮到他，忽然远处的人群开始骚动。
这边离得远，他看不太清到底发生了什么，只能听到纷纷的议论和涌动的人潮。
“有人溺水了！”
说实话他一点都不喜欢看热闹，他还在想冰淇淋要买什么口味的，几个球才能回去哄男朋友高兴，可没有任何来由的，他心里慌得厉害。
在某种天意的催促下，他回过头，发现骚乱的中心好像是他刚离开的方向。
·
江愁发誓自己不是故意要越过浅水区和深水区中间那条界限的，他真的只是没有注意旁边立着的标识。
听到卓霜那样说，他以为自己会很难过，可实际上并没有。可能是他骨子里的悲观主义导致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期待过好的结果，也可能是发现真相的那个下午已经用完了全部的崩溃份额，他比他想得还要冷静，情绪至始至终都停留在一个可控的范围。
卓霜说得没错，如果这么轻易地原谅了他才是真正的不公平。被欺骗的江素晴没有错，作为受害者的卓霜也没有错，有错的只是不该出生的他。他的出生导致了太多人的不幸，连他最喜欢的人也不例外。
沉重的现实让他喘不过气，他想逃到轻柔的水中，短暂地忘记这一切。救生员忙着应付带孩子的家长，没注意到他不知不觉踏入了深水区。
他刚学会游泳没多久，动作还很生涩，所以小腿抽筋带着身体往下沉的那一刻，他的大脑一片空白，完全不知道要如何应对。
水没过头顶，身体沉下去的瞬间，他又想起那个古怪的梦。梦里他在上浮，可现实里他在下沉，同样的，现实里的他没有鳞片和蹼，水也不是那样温和的东西，不会温柔地托住他的身体，成为他的助力。
冰冷的、咸苦的海水将他团团围住，肆意地钻进他的身体，夺走肺里最后一点空气。
本能的求生欲驱使着他挣扎上浮，但更加沉重的水流按住了他的身体，让他的手脚如有千斤重，把他带向更加深的地方。
头顶是晃动的蓝色，明亮的、冷冽的蓝色，亮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。
如果他在这里死掉的话，卓霜知道了的话会高兴吗？
水呛进去得越来越多，身体越来越不听使唤，他好像听见了卓霜的声音，可是他分不清这是真实还是自己的幻觉。
蓝色的世界就像一架巨大的万花筒，组合出无数光怪陆离的景象，带着他的意识一同旋转着下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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