温朗的忌日在第二天。
夏至已过，秋分未至，白昼仍然长于黑夜，天亮得依旧很早。墓园之中，草木苍翠。
偌大的草地上，排列着整齐的墓碑，无数死者便沉睡在鲜花与绿茵之下，遥遥倾听生者诉说思念。
两人将一束白色菊花放在温朗的墓碑前，墓碑上的照片里，男人的面庞宽厚温和，让人看了就心生亲切，感慨这一定会是个好丈夫、好父亲。
事实也确实如此。
“爸，我来看你了。”
温有鱼凝视着那黑白的照片，心中满是孺慕之情。
“你离开的时候，什么都没有给我留下，连一句话都没……最开始的那几天，我最恨的其实就是你了。”温有鱼用手指摩挲着粗糙的石碑，上面微微湿漉，是未干的一层露水。
“你又不是我的亲爸，你为什么要养我，还对我那么好。最可恶的是，你把我一个人留下了。”
“很多年，我的脑子里只有替你复仇这件事情，可是真的为你复仇了，我却没有想象中的如释重负。”
温有鱼没有看身边陆远的表情，他低着头，并不是在道歉，也不是在剖白，只是自言自语。
“我到很久以后才发觉，从你死的那一刻，余灵就注定了一辈子爱而不得，而郑文凯，也注定身败名裂。”
温有鱼声音哀伤：“我做的一切，都是没有意义的。我赔了我的青春，弄丢了我最爱的人，才弄懂这场戏从来都不需要我的参与。”
“——如果我真的是你的孩子就好了。我一定不会像郑文凯一样自私，也不会像余灵一样，不懂珍惜。”
可是如果再来一次，你也一定会选择复仇的。
陆远在一边想。
陆远不远不近地凝视温朗的遗照，心里没有预想的那般怀念与感激。
他弄不懂当年温朗那句话的意思。曾经他以为他弄懂了，越到后面却越觉得离谱。
温朗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，是一份请求。
“你能不能帮我看着小鱼长大。”
陆远义无反顾答应了，并自诩自己有照顾温有鱼的责任，他不仅爱温有鱼，他还想像温朗一样，保护温有鱼，使他不致孤单。
要怪就怪，他揪住“帮”这个字不放吧。
也许，如果温朗用“替”这个词取代“帮”，后面的某些都有所不同。
陆远在心底问：叔叔，你觉得温有鱼现在算是长大了吗？
又为什么偏偏将温有鱼交付给我。
是不是看出了我同你一样，只要一点点回应，就能无怨无悔地搭上一辈子。
不了了之。
陆远想，如果是这样，那么在儿子身上，温朗还是存了小小的自私。
但陆远很快又反应过来，这么想温朗很是刻薄，温朗给予他的关爱，从不是假的。
陆远在心里叹了一口气。
温叔叔，我好后悔，当时没有追问，你的未尽之语。
下午陆杳来找他们，带着陆远去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看看。
拜新修的公路所赐，小农村与市区的距离从三小时骤然缩短到三分之一。
陆远住过的破屋夷为平地，一座古色古香的飞檐小凉亭伫立其上，周围簇拥着月季，枝丫甚至钻进了凉亭里。
曾经，陆远困在这里，风声呼啸，月色煞白，他以为这就是这个世界的全部，这就是他的全部。现在，泥砖墙倒了，广阔的世界铺天盖地向他奔来，他回头，想拉住在白月下恐惧发抖的南海，却只离他越来越远。
陆杳说：“当时一个人坐了几个小时公交来这里，越靠近越心惊，觉得这辈子你都不会原谅我了。”
陆远摸了摸她的头：“大家都三十多了，别再说傻话啦。”
陆杳说：“你以前这个时候，都会说我永远是你最爱的妹妹的。哥，你变了。”
陆远于是笑：“你永远都是我最爱的妹妹。”
陆杳说：“爱你哟。”
温有鱼跟在兄妹俩后面，面无表情地酸。
又晃到陆杳的高中，陆杳说：“我想起来，好像一直没有告诉过你，欺负过我的那几个女生之后怎么样了。”
“怎么样了？”
陆杳比划了一下：“曾经做过的所有亏心事都被扒出来放在学校的bbs上，一个转学了，一个自己退学，剩下的俩，天天夹着尾巴做人。”
陆杳叹了一口气：“霸道还是你安娜姐霸道。”
陆远问：“安娜最近怎么样？”
陆杳说：“对不起，我现在了解她也只能靠新闻。”
陆远安慰：“我想，她一定特别想你。”
陆杳摊手：“她确实是想，但我不敢给她惹事呀。你要知道，我可不是那种朴槿惠的闺蜜。”
陆杳的表情看起来很是洒脱，但陆远看出，她圆圆的眼睛深处，刻着的全是对挚友的思念。
年少时的感情大多冲动而易散，可它就是真。你拿它没有办法，它就是有本事，用几个月完胜之后的三五十年。
好闺蜜不能再共用廉价的手机挂链，漂亮的男人也再不会向路人伸出一只手。
温有鱼察觉到陆远的情绪，悄悄握了一下他的手。陆杳在，他很聪明，少说少错，乖乖降低自己的存在感。
跟兰明不一样，陆杳没有跟陆远提过哪怕一次温有鱼。事实上，自五年起，温有鱼就从未出现在他们的任何一次对话中。
陆杳第二天要赶回去上班，连晚饭都来不及吃。
陆杳走之前问陆远：“在外面钱还够吗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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