出租车停下来，我跳上车，报了地址。握在手心里的手机嗡嗡地响，我不去理会。
打从一上车，我就把出租车的车牌号发给了子悬。那瓶小小的喷雾被我攥进了手心，我一面斜眼觑着司机的举动，一面全身戒备，生怕有任何不测。
如果不是因为戒备毁掉了气氛，在深夜坐上一辆通往未知的出租车去寻找爱情，是一场瑰丽的盛大的夜奔。
车身在雾中穿梭，像一架时光机般带我徜徉进一个雾蒙蒙的国度。车窗里兜不下的虾灰色的线条，不同于家门口的平平无奇的马路。它在飞，它在发光，即使快到看不清两侧，看不清路面，可是我仍然感受到了马路的热度。澎湃的热度，烤着轮胎，像藤蔓一样滋生，烙着我的脚心，使我看什么听什么，都带着焦躁的期待。我坐在没有开空调的车厢内，后背却出了一层汗。
我一路畅通无阻地到达了目的地——一家叫“半生”的咖啡屋。按照子悬所说，这家咖啡屋底下有一个放映室，老板平日里又和俞箬关系很好，所以每当心烦时，俞箬便会在这个放映室里看电影。
和司机挥手再见后，我抬眼打量这座建筑。咖啡屋的玻璃门紧闭，我绕着建筑走了一圈，才看到一个地下室的入口。
隔着九、十级台阶，我看清那是一道铁门，黑魆魆的，吸走了台阶上所有的光。我沿着台阶，一步一步从微弱的光源下到完全的黑暗。离得近了，才发现把手上还布着斑斑红锈，看上去少有人出入。一刹那间，脑海里回想起各种恐怖电影的桥段。
我转过身，背对着铁门，试图调整自己的呼吸。这个时候空中却突然刮起了风，顺着阶梯而下钻进了喉咙，冰冰凉凉，冻得我直呛。我正捂着嘴咳个不停，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。
“啊！”
我大叫一声，转身一推，一连爬了好几级台阶，才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看看。不是鬼，一个人呻吟着从地上坐起来。她向前探了探脑袋，微弱的光流上脸庞，使她的五官像浮雕一样凸显出来。
我推到了俞箬。
“对不起，对不起——”我跳下台阶，手忙脚乱地扶俞箬起来：“我不知道是你，我——”
“嘶——”她摆摆手，似乎在说没事。
“真的没事吗？要不要去医院？”
“不用了，”她皱起来的脸松开了一些，“我听到了动静就出来看看，没想到看到了你，更没想到你的力气还挺大。对了，你怎么会知道这里？”
“问子悬的。打电话时我听到你那里有声音，就猜了一下。”
“这样。”她点点头：“别站在外面了，要......进来坐坐吗？”
“好啊。”我微笑。
纵观地下室整个空间的装修，足以看出老板的独具匠心。进门的左手边有一张三人座的黑色皮质沙发，正对着巨大的屏幕。屏幕上放着黑白电影，一男一女暂停在那里，看他们剧烈挥舞的手臂，估计是在吵架。右手边则是一整面的书架，磊着满满的书和CD。走过去看，才发现书架的间隔居然是由红色转头一层一层堆积起来。头顶的灯泡是唯一的照明工具，一圈透明的灯泡串连在一起，组成一个圆形。角落里摆放着堆了灰的自行车和滑板。
“这个地方真不错。”我在沙发上坐下来。
“冰的矿泉水可以吗，常温的没有了。”从打开的冰箱门后，俞箬伸出了脑袋，一只手还轻轻揉着头发。
“可以啊。”
她左手拿着一听雪碧，右手拿着一瓶矿泉水，在我身边坐下后，把雪碧和矿泉水放在茶几上，就开始了沉默。我的双手交叠在膝盖上，不安地揉搓着。茶几上的雪碧和矿泉水硬邦邦地立着，中间隔着一道空气，好似泾渭分明的我们。
俞箬恐怕也觉得尴尬，伸手拉开雪碧的拉环，轻轻刺啦一声，喝了一口，我的左耳能清楚地听见他喉咙吞咽的声音。手臂在这寂静中，蹿出来一层鸡皮疙瘩。我抓抓额头，苦思冥想着话题，俞箬却突然开口：“你带云南白药干嘛？”
我这才发现从进门伊始，这个云南白药喷雾就被我握进手心，充当了一回聋哑人的助听器，盲人的导盲犬。瓶身得到了掌心充分的滋润，汗津津的，在灯光下发散出一层油光，
赶紧把喷雾丢到一旁：“这个，因为我怕晚上打车不安全，所以带着以防万一的。”
她凝视我：“我没想到你会来。”
我只好干巴巴地说：“是啊，我也没想到。”
“你素颜还挺好看的。”
“哈哈，你还不如说我不会化妆，妆前妆后也没有太大差距。”
她苦笑一下，啜了一口雪碧。
空气又开始无声无息地流走了。
“你看上去比我想的要好。”我端详着她。
“其实挺难受的，但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去伤心。”她看我一眼，不好意思地笑笑：“很奇怪吧，分手了竟然连伤心都不会。”
“能告诉我为什么分手吗？”
我深觉自己问了一个敏感的问题，也默认俞箬会拒绝，但出乎意料的，俞箬仅仅是舔了舔嘴唇，便仰起头，用极轻的声音说：“竹花跟我说，她，她二十七岁了，到了该结婚的年纪了——”
我沉默地听着。
“她说，普通情侣都有可能分分合合，更何况我们，差距这么大，离得十万八千里远，再加上两个女生之间本来就很艰难，所以她觉得，与其痛一世，不如痛一时。”
“说完这些，她就把我删掉了，我也没办法再加回她。”
俞箬捂住眼睛，她似乎在笑，嘴角别扭地向上扬，可是转瞬像松懈的皮筋一样耷拉下来。
“我其实很想跟她说，试一试，不试试怎么知道，可是——”她摇摇头：“都结束了。”
她用手揉搓着眼睛，仿佛里面进了异物。眼旁的碎发不知何时就湿了，湿哒哒地黏在脸上，弯曲着，像干涸了的伤口。现在的她好像曾经的我。当时的我也是这样吗，伤心地满脸青筋都在跳动。
我知道，最好的方式是拥抱，拥抱过后，见证了她痛苦的我将会被彻彻底底划进她的圈子，从此对于我，她不会再有一丝防备。可是我终究只抬起一只手，落上她的背，像哄小孩子一样，从上到下拍打着。
她的肩膀一耸一耸，像起伏的成长中的山峦。我渐渐地能听清小声的呜咽。她的额头突然抵上我的肩膀，顷刻间，那里成了一片汪洋。
我无声地呼出一口气，劝诫自己要放松——放松脊背，放松肩膀，这样关键的时刻，如果僵硬得像个木乃伊，一切都会前功尽弃。同时左手依旧上下抚着俞箬的后背，仿佛在抓牢一只海上飘荡的摇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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